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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之圖/屠:糖果屋 張恩慈個展


文 / 蔡佩桂 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跨領域藝術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張恩慈的作品一直具有軟性的女性氣質,以繪畫、刺繡、填充玩偶類的縫製,來構成一種乍看之下甜美,實則帶有破壞性的破相。這次在靜宜大學藝術中心的展覽《糖果屋》亦然,膚色的、純白的、米色的,以及粉紅的、粉藍、粉綠的,加上一點大地色系,展覽一樣是乍看美美甜甜的迪士尼童話公主故事,稍靠近便發現「脫妝」、「敗筆」的意象。

然而,此次的《糖果屋》有些不同,藝術家直接製作槍與刀劍的布偶,呼應著2006年張立人 Before the War 以花色棉布縫製的飛彈、坦克車等各式武器抱枕,以及2020年姚瑞中《1989》的四台59式充氣坦克,二者皆讓堅硬殺人武器軟化: 後者以滑稽充胖假冒的造型氣墊,諷刺天安門坦克人事件之外,也指涉中國的「世界工廠」狀態;前者以成本價售出親手縫製的贊助品,支持著對巴爾幹半島小女孩 Irdina之跨國認助關係。相對地,張恩慈的「軟武器」比較小品而抽象,似無一個明確典故,也沒有以藝術改變世界之一(小)部分的企圖。受訪時,藝術家確實提及白色恐怖、Deep fake事件等,但作品不建構具體的指涉,這樣的「抽象」引人探問。

從張恩慈過去獲得高美館高雄獎的出道展覽起,便可見她頗能經營帶著反思性的夢幻小空間與甜美角落,在繽紛色彩中讓狀如恐龍或大嘴鴨等可愛漫畫生物歪斜、衍生,或讓白雪公主臉龐或身上隨處掛著未收尾的長線,暗示著花掉的眼線與口紅、脫漆的指甲,甚至嘔吐、長毛、發癢等檯面下可能有的「不雅」或「不堪」,不論是否同時裝置著掉跟的女鞋或是令人聯想到器官或骸骨的填充布偶,藝術家在畫內畫外處處安插著反身性的小巧思,但始終在甜美的氛圍中。然而,這次展覽《糖果屋》在靜宜大學藝術中心的空曠展場,張恩慈選擇讓這些手作(女紅)面對現代展場的規格化隔間牆與灌漿磨石地面,凸顯這些軟雕塑在現實中的嬌嫩與柔弱。在新作品《當溫柔成為利刃》中,布製的槍從天而降,以棉線懸掉著,槍的板手是小熊掌,有一個可愛的細節;藝術家手作的尖細草叢如刀劍陣,看似與槍對打,從磨石子拔地而起,尖形的軟長布柱挺起,各有立姿,像是一群花園鰻。帶著一點童趣作為緩衝,軟布嫁接硬地,形構了一種對質,與其說是槍與劍之鬥,不如說是軟與硬之鬥、布料與水泥之鬥,被維護的與可踐踏的之鬥。這裡可見藝術家從女性到陰性書寫的轉向。

此外,張恩慈將抽象的色、形與觸覺視如死亡的記號。在《你還記得嗎》系列中,牆一般的大畫面中散置著如小花叢的刺繡,暗喻著彈孔;《隱藏的力量》系列則以縫繡作為白描,勾勒了家庭照中的兒童,再翻轉背面,披露撐起華美的另一面:充滿結與短線的模糊臉目,突顯了縫製時的穿刺行為與為了固著線型的強力介入(打結)。於是,製造曖昧的線團成為焦點,對圖像的破壞成為「圖像」 (figure)。那麼,在這裡「背景」(ground) 又是什麼?在藝術家大件的新作品《戰場》中,赤腳、著夏天洋裝的小女孩立於一條一條排列緊密的白色毛線之前,如愈形飄渺的童年夏天站在永雪的寒冬之前。標題「戰場」起著暗示,引我們將一段段的白毛線讀成緊挨的繭或是木乃伊,讓那陣列成三十餘長列的白毛線,也是遠去的人,是已成屍/詩的無名、無法記憶之歷史晦澀。背景曖昧邀請著腦補,等待著成為圖像。這令人想起美國國家二戰紀念碑(National World War II Memorial)的自由牆(Freedom Wall),在高聳的林肯紀念堂和華盛頓紀念碑之間的4048顆金色星星,每一顆代表在二次大戰中死去的一百位美國人,代表著自由的代價。這是抽象的體貼或體貼的抽象,試著不引起傷痛的紀念之道。

另一方面,這樣的圖像與背景關係,也令人想起Paul Virilio在《藝術與恐懼》 (Art and Fear) 中所論二十世紀抽象藝術對人形的塗/屠殺,與科學發展和納粹的優生學之間的曖昧相似。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張恩慈背景的留白,像是The Atlas Group (Walid Raad) 作品Secrets in the Open Sea (1994) 的美麗大海,不同深淺的藍與藍綠色,是充滿抹拭、刪除、取消與歸零的色票。也因此,與展覽同名的作品《糖果屋》堆在地上的淺膚色長型抱枕,僅二頭有鮮豔色彩,像軟糖,像煙蒂,同時召喚著行為藝術家Marina Abramović 在Balkan Baroque (1997年)中刷洗的成堆骨骸。人總是不成人形,消融入背景中,《糖果屋》是個塚。

本文同時刊載於台新藝術獎ARTalks專網,蔡佩桂〈抽象之圖/屠:糖果屋 張恩慈個展〉,網址: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tpk/20220113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