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之初，混沌無極，未幾天開地闢，紀元成形。此天地萬物肇始之謎，向來無人能勝解，然前仆後繼者無數。西方有古希臘聖哲以水、氣、火等元素，一窺萬物起源，東方則有老子之「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週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哲學、科學先行者如是追溯不殆，藝術家自不例外。
無庸置疑的，出生於羅馬尼亞、長期居住於法國的Ariel Moscovici正是對此議題長期探索的藝術家。說來也是奇緣，Moscovici自1995年即持續受邀來訪台灣與創作，其雕塑作品以公共藝術的型態，業已遍布諸多地點，有些儼然是地標中的地標：國立台灣美術館的〈家〉（Home, 1994）、花蓮文化中心的〈振盪〉（Oscillation, 1999）、台北101大樓的〈在天地之間〉（Between Earth and Sky, 2003）、花蓮鯉魚潭的〈兩點之間〉（Between Two Points, 2009）、北埔麻布山林的〈元素之間的軸〉（Axle Between Elements, 2010）、東華大學的〈永恆時刻〉（A Moment of Eternity, 2012）、台中市政府的兩座〈文字塔〉（Tower of Words A, Tower of Words B, 2014）與〈在過去與未來之間〉（Between Past and Future, 2014）、新竹南寮的〈空間之間〉（The Space Between, 2017）、
桃園地方法院的〈永恆回歸〉（The Eternal Return, 2017）、東海大學的〈軸之間〉 ( Axle Between, 2018）等作品，在過去二十餘年間，陸續進駐台灣。原來在不知不覺中，Moscovici已經透過其作品，讓我們浸潤於他的神思冥想了。
觀賞Moscovici的戶外雕塑作品，總讓我想到電影《2001太空漫遊》中那塊可以瞬間進化猿猴、轉化人類的外星黑石巨碑，但是Moscovici的作品傳達更多「混沌既分，陰陽剖判，乾坤始奠」的力道，彷彿在那具有指向性向量的混沌中，一個凝聚性的秩序塊狀在此迸發。身為人類的我們在Moscovici兩點之間、天地之間的座標體系裡，彷彿進入無限時空的軌道，同時我們又在其作品的不規則塊體中，感受到宇宙流變不止的生機能量。
「創世紀」展覽之所以成形，有賴倪晨女士之牽引。倪女士對於推廣藝術向來不遺餘力，靜宜藝術中心蒙受其利，亦有機緣呈現Moscovici與雕塑相關的版畫、繪畫作品以饗藝文愛好者，實倍感榮幸，在此致上最深之謝意。我們誠摯希望已把台灣當成第二故鄉的Moscovici，未來仍能持續為台灣注入宇宙浩然的能量，讓創世紀的餘韻在這塊土地上，蕩漾不絕！
當你眨一下眼睛，迪米烏哥斯（Demiurgos）就來了。
這位柏拉圖提到的巨匠造物主，總是汲汲營營，行蹤飄忽，總是不斷在構思，不斷在建造，因為宇宙還很空。祂的靈感是神聖幾何，祂的工具是意念，祂的作品是粒子、晶系和DNA，只要稍稍改變一下分子結構的組合和角度，就可以幻化出一整個新世界。
艾瑞爾．莫斯科維奇（Ariel Moscovici）的每一件作品都帶有迪米烏哥斯的印記。那些有如外星文明的雕塑或圖像，讓人想起山巒、晶體、種子這一類的原型，幽幽勾起我們遙遠的集體記憶。那時候人類還沒有出現，甚至連動物和植物也還沒演化出來。我們只是光，沒有追求，也沒有念想，只是單純地存在著。直到有一天，看著剛剛冷卻下來的大地，突然強烈地想為它做些什麼，於是起心動念了。
我們可以在他的創作中看到兩種主導的力：一是形塑，這是先把作品的大致形體確定下來；一是鑿刻，這是對確定下來的形體進行細部的加工，甚至破壞，好製造出更多的表情。然而每一次的鑿刻，其實也是另一個尺度上的形塑。毀壞的目的，正是為了騰出空間來創造，這是傷口的煉金。這兩種力可以在任何一點上展開互動，彼此辨證，連綿不絕，交織糾纏出無窮無盡的可能性。
當然，雕塑作為一種藝術，本質上也就是形塑與鑿刻的交替遊戲。然而在他那些幾乎化約為幾何形體的作品中，這種雕塑的本質卻顯得格外清晰，直白，強而有力。它們把這個弔詭又神奇的創作機制赤裸裸地展露出來，所以看起來極簡卻複雜，靜謐卻喧嘩，自然卻又高科技。這是哲學家們心心念念的 coincidentia oppositorum，對立的統一。透過這個一而二、二而一的模糊邏輯，他的藝術也成了宇宙創生的一種隱喻。
究竟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作品呢？「我試著想像造物者（上帝或自然）頭腦中的內在空間，也就是第一個動作發生的地方。」這句咒語般的創作自述，正是那把打開他藝術庫房的鑰匙。
在不同文化的創世神話中，常會看到宇宙之蛋這樣的主題。古希臘的奧菲斯教派崇拜一顆奧菲斯蛋，金光閃閃的外殼上，纏繞著一條名為「必然」（Ananke）的巨蛇。在一陣打破原始沈寂的碎裂聲中，法內斯（Phanes，「攜光者」）這位雌雄同體的神祇孵化而出，一出殼便狂亂揮舞金色的羽翼，旋風般地掃去黑暗，而後才一一創造出天地眾神。
這個神話為莫斯科維奇的藝術下了一個最佳註腳，同時也解釋了為什麼他的作品中會出現那麼多蛋的變體。那些宛如時空切片的物件，是子宮，是屋宇，是神殿，是座椅，是聖杯，是鑽石，是星球，是幽浮。它們是不可多得的冥想對象，越看越令人著迷，你幾乎可以聽到某種宇宙性的梵音。一旦你注意到某個謎樣的細節，人就已經被那個蟲洞吸了進去，恍兮惚兮，時空瞬移。
如果你有機會碰到藝術家本人，跟他聊上幾句，你會更清楚地感覺到他作品中那股純淨的天使能量。天使是造物者的信使，而莫斯科維奇所要傳達的信息，或許就是創造的根本玩性。
他的作品似乎都處於一種未完成的狀態，一種蛹的階段，靜靜地等待著即將發生的蛻變。這種蟄伏的表情也讓它們顯得特別有靈氣，令人好奇它們接下來會怎麼發展。創造向來就不是為了完成，而是為了變化。這些作品的靈感或許來自於〈創世紀〉，然而在氣質和氣場上，卻更趨近於不生不滅的佛系宇宙觀。成住壞空，不過是能量轉化的詭計；不為所惑，便能在當下看見永恆，或所謂的一。
還有，別忘了他的名字就叫 Ariel，這是天使系譜中的「神之獅」。在某些諾斯底派（gnosticism）的文獻中，Ariel 也被視同於迪米烏哥斯，這位物質界的創造大神甚至就大剌剌地以獅首的形象出現。這些巧合令人會心一笑，不過世上或許也沒有什麼巧合——所有的巧合都來自於那條必然的巨蛇。
來來回回翻閱這次展出的作品的目錄，彷彿覺得自己飄浮在小行星帶，形態各異的巨石擦身而過，多彩多姿，壯麗非凡，忽然天外飛來一句：
簡單是終極的精緻。
據說，這句話的作者是達文西。
1956 | 出生於羅馬尼亞
